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輝誠〈女校男老師〉



     我二十五歲上,剛從金門退役不久,便幸運考取明星女校當國文老師。當時已在國中教了一年書,面對「十個孩子九個猴,一個不猴爬牆頭」的小毛頭,每天突發狀況不斷,疲於應付,勞於訓誡,幾乎心力交瘁,讓我大感國中老師真不是人……「勝任」的。遠遠超過我的「管理」能力,眼看就快成了不適任教師,與其被「縮班轉調」,還不如自己趕緊轉換跑道。

     當時同校男同事或大學同學得知我考取中山女高,無不欣羨異常,因為女校對男生而言,是充滿許多幻想的地方,光憑想像,就夠「那些人」興奮了,──但「那些人」已經不包括我,因為我再和他們不同國了,從今以後俺可是要光明正大在女校生活哩。這就可以理解他們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啊,最好不要搞師生戀,以後出現在報紙頭條!」暗中有多深的羨慕和忌妒啊。

     說來慚愧,我在女校教書轉眼就過了十一年,別說師生戀,就連一封愛慕的情書也未曾收過。據說從前在女校教書,有種不成文規定,年輕男老師得結過婚才行。我當時尚未成親,校長還是大膽錄用,後來事實證明,她老人家果然對我的長相充分信任,認定對她的學生毫無殺傷力。要不,隔了好些年,有一回男老師聚餐閒聊,其中一名長相斯文帥氣的實習男老師回想,某次偶經樓梯口,忽然有女學生從背後抱住他,轉瞬又從樓梯奔回,消失不見。說完之後,讓我們這群正式男老師詫異不迭,慨歎無此艷遇。有人則接著說:「要是有人從樓上奔下來,我絕不敢掉以輕心,說不準是要來『蓋布袋』的!」大夥兒笑成一團,不用說也知道,這裡頭有很深刻的自嘲成份。

     然而女校還是有某些忌諱,如村上春樹愛在小說中透過「性」來描寫現代愛情的疏離感,就不太適合在女校教書,某些愛開黃腔、愛吃小豆腐的諧星也不適合,腿力很好喜歡劈來劈去連小女孩都不放過的浪蕩情種當然更不適合。我曾犯過兩回禁忌,兩回都讓我捏大把冷汗。頭一回是教到洪醒夫〈散戲〉,提到廟會,不免就喜形於色地炫燿幼童時在看完歌仔戲、布袋戲後必看「脫奶舞」,不免就又喜形於色地全盤托出怎樣人小鬼大拿板凳坐在電子花車前,看女舞者邊唱歌跳舞邊寬衣解帶……。結果下課後,某同學傳來紙條,意思是「此種補充甚是不宜!」(這樣尺度在男校應該是小意思吧)。再有一回則屬無妄之災,某日放學,我剛從學校對面買完麵包準備回來開車,正巧遇到某同學從大門口走出,只見她振臂揮手,衝著還在斑馬線上的我大喊:「老師,你借我的A片,我看完了!」當時所有校門口前的人,包括教官、學生,還有斑馬線上的民眾、路邊停車等載小孩的家長全都回過頭看她,再滿臉疑惑地看著我,驚訝神情猶如發現一隻侏儸紀恐龍,可這位同學毫無察覺,她還興高采烈地接著說:「但是B片還沒看完喔!」我當時真想挖個地洞躲起來,我好心借給她改編張愛玲〈傾城之戀〉的VCD,共有兩片,可她偏偏選擇A、B片來指稱,為什麼就不是「A、B牒」或「A、B面」

     但是在女校教書也有說不完的優點,賈寶玉最瞭解其中佳妙,他曾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清爽兩字,一語道盡。女校之中,最有一股清爽靈動之氣流樣,大大小小的聲音清密如黃鶯穿谷,來來回回的舉止清搖如舟帆微蕩,若有似無的氣味淡雅如草花逸香,我徜徉其間,日日心曠神怡,不忍須臾離開。起先我不似賈寶玉天生敏銳早知其佳好,是有回至某男校,見操場、球場滿滿男同學左衝右突,汗水淋漓,一道沛然陽剛之氣迎面劈來,我竟感到一陣噁心,險險噁出穢物,驚覺此即「濁氣逼人」也。

     我任教的中山女高,尤其具有更多女校優點。我讀高中時,第一次北上參加文藝營,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走馬看花卻不得其門而入,偏偏明星高中趾高氣昂,完全沒把我們這種鄉下土包看在眼裡,但就有一位身著白衣黑裙的可愛女同學,親切地為我解說各種疑難,在我年少心坎裡,便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形象:氣質高雅、笑容親切、談吐不凡,沒錯,她就是中山女高的學生。後來我彷彿是要完成年少時夢想般努力考進中山女高教書,每次和學生講完這段往事,學生總爭先恐後問道:「老師,那你現在有沒有很失望?」意思是說她們和以前學姐形象差很多,但我總回答說:「當然沒有。」因為整體而言還是相當好的啊。中山女高學生有全台女校中少有的謙和之氣,這種謙和之氣源自於她們很早就遭遇挫折,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事實,卻也意外消除了她們的銳角與盛氣,讓她們變得更加可愛。

     中山女高已躋身百年名校,日據時期更是台灣女子第一志願,舊稱台北州立第三高等女學校,當時學生皆為鄉紳、富貴人家之少女,這些三高女畢業學生,如今已是白髮斑斑的祖母、曾祖母輩,每次聚會時,依然細心裝扮,盛裝出席,言行舉止,進退應對,一絲不茍,宛若大家閨秀,令人由衷佩服。──我常把她們當成是日後想調教出的理想學生的模範。

     我何其幸運,每日受清靈之氣薰習,不知不覺脾氣變好了、心思細膩了、言語高尚了、精神清明了、連動作舉止都不得不地優雅了起來,──天下哪有這麼好的工作環境,不瞞各位,有的,確實就在女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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