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李啟嘉〈雨都的一群春天〉



     走上講台之前,我常在想像一個國文老師應該像甚麼樣子。我喜歡一襲唐裝,吐屬清雅,能寫詩,會吟誦,善書法,旁通星相醫卜堪輿民俗的仙風道骨模樣。

     直到走上講台之後,我才知道,儘管我有一衣櫥的唐裝,輔導學生時偶爾也會秀一點測字、占卦、解籤的手法,強作解人。但是仙風道骨和我全然搭不上一點邊。相反地,跨越三十歲的門檻後,我仍有極其晚發的幼稚病,每在踏上講台之際,就莫名地發起病來。

     安中孩子別有一種少有的傻氣,對於穿插在嚴肅課文縫隙的冷笑話、歌聲、表情、陳年往事,極為捧場,諸子唐賢常被我偷改了三分顏面,講解墨子與公輸盤的往返論辯時,我幾度忘情地喊出「對方辯友,你告訴我,戰爭是不是殺人?」往往在課堂鐘聲響起,正意猶未盡的時候,副班長遞上點名簿要我簽名時,半調侃地對我說:「老師,你心情很好齁?」然後講台下,此起彼落地說:「對啊!老師你超High的!」引得我哈哈大笑。

     多年以來,安樂的高中部學生,女性比例偏高,又多生長在雨霧氤氳的老城市裡,即使在狂放奔騰的青春中,她們也多屬靦腆、甜膩、絮絮多語的小家碧玉。就連男同學久處其間,似乎也多幾分文弱靈秀,絕少狂傲跋扈的姿態。

     或許因為女子多有與生俱來的母性(雖然這種說法真是政治不正確),我這個幼稚的男老師,面對學生經常莫名有角色錯置的感覺。常常為某個困於感情,或茫然前程的女同學解完她們從廟裡抽來的一支籤、測完幾個字。站起身來正要伸個懶腰,忽然聽到她叨念:「老師,你的桌子也太亂了吧!」「天氣這麼冷,你穿這樣夠嗎?」

     長年寄寓基隆的我,幾乎要以為母親的嘮叨,自南方穿透山海而來。面對學生,囉嗦我嗜甜啖鮮、飲食無節的是她們,不准我喝第二杯咖啡的是她們,嫌我頭髮散亂不修邊幅的也是她們。就連好不容易結束晚自習,喀啦喀啦關鎖起辦公室的鎖,對我大喊「騎車小心!」的更是她們。

     每年我們幾個老師帶著學生踏入市井街巷,上下山涯海濱從事專題研究時,她們也充分發揮女性的特質。明明探索的是充滿爭論的環保議題,研究社區公民意識的形成。面對老漁民、里長不流暢的口語,她們全都正襟危坐,專心注視著社區父老的臉,默默靜聽。那種眼神,讓我幾乎以為他們是社區關懷的社工,而不是踏查的研究者。

     傻氣的學生們就連莽莽撞撞也可愛!從事基隆護國城隍廟的研究時,老管理人生怕孩子碰壞了老廟的建築,一直不肯答應學生們進出採訪、拍照。他們竟趕緊轉而跪倒在拜墊上,祈求神龕上的城隍爺同意,希望順利完成主題。

     過程中雖然還是因為學生們胡塗弄倒了廟裡的滅火器,打破了水管,弄得廟庭汪洋一片,孩子們嚇傻了眼,讓我騎著機車在周日下午的基隆街頭,苦尋水電師傅修理。然而城隍老爺慈悲,默默保佑他們完成了專題,抱走了大獎,甚至獲得廟祝熱烈讚許。他們的癡心與單純,讓我偷偷紅了眼眶。

     寄居異鄉十年,學生是我的噓寒問暖的家人,更是我穿街走巷的另一張地圖。安中人是我與基隆連接的點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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