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輝誠〈我阿母的藝文誌〉

張輝誠〈我阿母的藝文誌〉
2012-05-24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我阿母雖然目不識丁,卻絲毫無妨於她參與各種文化活動、評論各式藝術作品,更無妨於她在晚年還能創造出獨特的藝文誌。

 我阿母評論藝術極有見地,經常一針見血,恰到好處。我和她在自家借山月樓俯臨城市夜景的窗邊吃晚餐時,偶爾播放音樂,取代她老愛看的「鳥來伯與十三姨」,有一回播放安德魯.洛伊韋伯改編的「歌劇魅影」唱片,莎拉.布萊曼和男主角水湧激湍似地狂飆高音大唱:「Sing for me.Sing, my angel of music!」好不容易捱到慷慨結束,我阿母搖頭嘆息道:「吱吱叫,驚死人!」

 偶爾我帶我阿母去看電影,我阿母當然看不懂電影,主要是湊熱鬧。「阿凡達」剛上映時,為了讓老人家趕上時髦,我特地帶她去看3D版,沒想到電影前的預告片還沒播完,老人家就已經戴不住特效眼鏡,無論我如何幫她調整、要她戴好,老人家不要就是不要,所以我阿母就用最貴的票價,「裸視」觀賞了「疊影重重」的阿凡達。看完之後,她還笑說:「霧煞煞,足好看!」後來我再帶她去看科幻大片「創.光速戰記」,當然不看3D版了,電影聲光效果極佳,我阿母在黑暗之中頻頻抓著我的手,說她好害怕,但看完之後,她又笑著說:「蹦砰叫,足好看!」

 我阿母也常逛博物館。頭一回進國父紀念館,為得是我要參觀前輩名家呂佛庭先生的百歲書畫展,她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等我(因為看完之後的獎賞是帶她去玩),後來等太久,忍受不了,她也起來學我走走看看,每看完一幅畫便忍不住要伸手摸一下,驚動了警衛趕來制止。我阿母覺得奇怪,直嚷嚷:「畫得那麼好看,沒摸一下,真沒彩!」後來我又帶她去參觀故宮「文藝紹興」展覽,因為展品都隔著玻璃,只可遠觀,不能伸手褻玩(這些國寶要是能用手褻玩,那還得了),她就顯得意興闌珊,很沒意思。

 我阿母的房間很有藝術品味,並非只有塞爆衣服的六格大衣櫃。房門一打開,正對門深處的大衣櫃上方放置一方橫匾,上頭用毛筆寫著四個大字,「輝誠書屋」,是師大美術系教授何懷碩先生送給我的書作,但我阿母太喜歡了,堅持要放進她的房間,明明是房間卻擺著「書屋」的字樣,牛頭不對馬嘴,實在好笑。可我阿母完全不在意,因為她不識得字,她只在意好看與否,最後經過一番口舌談判,加上以物易物,再拿另一幅書作交換,我阿母這才勉強同意,讓「輝誠書屋」重新掛回我的書房。接著再往我阿母房間左牆看去,上頭掛有一幅紅底篆書大「壽」字,氣派堂堂,是書法家杜忠誥老師親寫贈送給我阿母的七十歲禮物,我阿母非常喜歡,直說上頭的字是:「這老阿伯看起來吃足老耶喔!我也會吃到這呢老喔!」我阿母的解釋完全對了,壽字本來就是一個老人拄拐杖的樣子,我阿母歪打正著,得象究意,直探杜老師高妙的筆意與用心。另一幅新橫匾掛上我阿母衣櫃上的書法作品是「鎏金風華」,字體極為雅致,也是杜老師所寫,原先是杜老師題寫予學校一百一十年的特刊書名,共寫兩張,學校收存一張在校史室,另一張則轉送給我,我拿來放在我阿母房間,一百一十年,是多好的兆頭啊。再來看房間右牆,上面掛著一幅紅梅圖,梅樹虬幹遒勁,枝枒扶疏,花苞燦燦,似有香氣衝寒破紙而出,很見精神,是書畫家周澄先生特地畫贈家母的七十歲禮物,是非常漂亮的小品畫作。

 我阿母當然不認得這些赫赫有名的書畫大家,但是她很懂得黏在我身邊一同觀看著我購藏的書畫冊,當我翻閱神遊其間時,我阿母也會一道品頭論足,若是逢上她喜歡的,她便想用剪刀裁割下來貼在她房間牆上日日欣賞,我為了不讓她割剪我的藏書,想盡辦法求得真品書畫直接掛在她的房間。如此一來,每當她在房間睡覺、醒來、更換衣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全都是賞心悅目的書畫作品,她自然而然就過著悠哉游哉的美好生活。

 有一回,詩人隱匿在淡水有河BOOK書店,要為我阿母辦一場握手會。參加握手會前幾天,我為了趕寫文章帶我阿母到學校去加班,恰好遇上一名學生經過辦公室,發現我和我阿母,從書包裡頭翻出一本《我的心肝阿母》,要讓我和我阿母簽名,我阿母搖頭,說她不會簽啦。最後是我握住她的手幫她簽了「阿葉」兩字,學生才心滿意足離開。我趁機跟我阿母說:「下禮拜還要去『海邊仔』(淡水)簽名咧!」「我未曉簽啦!」我說:「那我教你好了。」隨手拿了影印機內的空白影印紙,寫上「阿葉」兩字,好讓我阿母模仿著寫。我阿母當然不會寫,但興致很高,埋頭猛寫。我則繼續在旁邊打電腦,過了十來分鐘,她又跟我要了五、六張B4空白紙寫,等我文章寫到一個段落,轉頭瞧瞧我阿母的成績如何,我阿母居然已經寫滿五、六張正反面,字體歪歪斜斜彷如埃及文字。我想用相機拍下來,我阿母卻揮手阻擋道:「勿通,勿通,寫的足壞看!」我說不會啦,很好看。她才勉強讓我拍了幾張。
 根據我側面觀察她寫字模樣,老人家認真神情絲毫不亞於任何一位學者、書法家或畫家。──足見教育能夠改善人的性格,這話是一點兒不假。再過一段時間,我起身去看她到底又寫了些什麼奇文佳構,不看還好,一看駭了一驚,我阿母居然把辦公室裡的液晶電腦螢幕四周,全用原子筆寫上埃及文字,連螢幕上也不放過,已經寫了三個「字」在螢幕上。我趕緊制止她,說:「這樣擦不掉,要賠錢啦!」我阿母說:「你足憨,你勿講,我勿講,誰會知影?」──這是我阿母好行小慧的鐵證。不過我可不能這樣,趕緊制止她再寫到電腦上,規定只能在白紙上寫。然後,我阿母就邊寫邊唸將起來:「喔,寫足累耶!」「喔,我不知道寫字這艱苦!」有時也頗為自戀:「喔,我寫足美咧呢!」忽然又說:「你勿通拿我的字去乎人看,足歹勢耶呢!」

 真正到了淡水握手會時,讀友們很捧場,握完手之後讓我阿母簽字時,還不忘誇獎她寫的字很美,我阿母得了讚美,如獲至寶,喜不自禁,雖然偶爾還嘀咕著:「夭壽喔,寫這多,還要叫我寫,澆性失德!」但心裡卻是喜茲茲的。最後更拿到人生第一次稿費,隱匿包給她的紅包,五百元(其實是我預先託給隱匿的啦)。我阿母收到紅包樂不可支,直嚷著:「想未到寫字還有錢賺,比摘土豆較好賺!」至於我阿母的字究竟寫得如何,詩人隱匿是這樣評論:「當時我一直跟阿母說她寫得很美,我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哄騙,但其實我是真心的!真的很美,樸拙無華,有些字體彷彿若有體態與動作,有些是象形文字,有些是畫,排列起來別有意涵,又似乎渾然天成。」我阿母要是聽得懂這些話,她肯定要臉紅害羞。

 我阿母自從寫字寫出興致後,生活便多了一項樂趣。要是從前,我回到家,她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看電視,但是現在我回到家,打開門一看,我阿母很少在睡覺,也很少在看電視,而是伏在窗邊的桌上,埋首寫字,桌上都是寫了密密麻麻字體的影印紙。我阿母轉頭見我進門,便拉著我問:「你看我寫的字有好看無?」等我讚嘆完之後,她才深深嘆口氣,說:「喔,寫字足艱苦呢。我要認真寫乎好,後擺簽字才不會乎你漏氣!」──足見我阿母自從到過有河BOOK,她的人生就又多了一層修養了。

 我阿母最近仍是得空就埋頭寫字,積稿盈筐,很有作家、書法家的潛質。前天,她忽然拿出一本筆記本,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你勿通拿乎人看!」我打開一看,裡頭一頁一頁密密麻麻全是我阿母寫的字。說完話之後,她轉身就要回房間睡覺,又想到什麼似的,轉頭再叮嚀了一回:「藏乎好,勿通乎別人看到喔!」我看著書,望著她的背影,驚覺得我阿母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了,她不求聲名、不問利益,勤勤勉勉,樂此不疲,她完全生活在藝術之中,並且想要創造出一點點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她不知從何得來的筆記本,完成了她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本創作,而她會這樣做,其實只為了一個理想的讀者而已,──那個讀者,就是她的心肝兒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