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惠喬〈馴禽馭獸女老師〉


        
      我那時相信「異性相吸」的道理,以為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在男學生面前一定罩得住,所以夢想有一天能到男校教書。

     教書生涯第二年,我和一群體育班學生展開搏鬥。說「搏鬥」其實一點也不誇張,他們是標準陽盛陰衰的組合,把班級叫成「某某農場」,以牛馬自居。他們的體育教練各個是猛虎猛獅,把學生調教地服服貼貼;而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女老師在他們眼裡卻是誤入虎口的小綿羊。

     第一堂課,我堆著笑容、踩著高跟鞋,優雅走進教室,拿起麥克風不知如何使用,隨口問了句:「請問要插哪一個洞?」台下隨即冒出:「老師,要插中間那個洞!」我低頭一看,明明只有兩個插孔,尷尬的表情隨即引來一股浪潮般的笑聲,我的馴獸生涯從此揭開序幕。

     我第一次對「男校女老師」的幻想徹底破滅,就是在體育班的講台上。對於剛剛結束揮汗如雨的體能訓練、洗完熱水澡,只想吹風散步吃早餐看報紙的學生來說,任妳講解得再充分、補充得再詳細,「之乎者也」的國文課就是催眠曲。那時我很年輕,沒什麼教學經驗,禁不住學生散漫的學習態度,也還沒鍛鍊出馴禽馭獸的本領,眼見學生像地鼠般接二連三倒下去,教室幾乎變成一台超大電玩,我當時如果有一隻大木槌,肯定會狠狠從他們腦袋上打下去。但我沒有,所以經常在課堂上演「叫床」戲碼,不是氣急敗壞大喊「某某某,起床了!」就是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某某某,你還在睡?」然而任憑你疾言厲色訓誡警告、火冒三丈恐嚇威逼,學生的眼皮還是千鈞釣錘。當你十次革命終於把學生都叫清醒了,下課鐘聲也即將響起。我當時多想優雅地走進教室,從容展開課程;但我每一次走出教室,都像一條落水狗,狼狽不堪,體力盡失。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教學模式,索性課本一丟,雙手一掩,趴在講桌上嚎啕大哭起來,管他什麼優雅尊嚴,什麼傳道授業解惑,我當時委屈得不得了,覺得學生太不識相,徹底踐踏一位年輕女老師的教學熱忱。然而,那一哭卻哭出了改變、哭出了感情。直到今天,他們總說那牧牛牧馬的兩年是幫我「轉大人」,三不五時還會來電問候一下:「老師,妳今年哭過了沒?」

     後來,我去了指南山下一所也是陽盛陰衰的學校教書,面對那些鬼靈精怪的大男生,偶爾要男人婆稱兄道弟一番,偶爾要小女人撒嬌靦腆一下,提到私奔李靖的紅拂女要言必稱「正妹」,講解「巫山雲雨」的典故要顧左右而言他,敘述〈離魂記〉裡人魂生子的情節得援引聖經故事,學生失戀時還得用〈鶯鶯傳〉裡「善補過」的張生來安慰一番。

     我後來明白了,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也許吸引力十足,但若沒有精通的幾樣武藝,其實什麼學生也罩不住。如果你再問我:「男校女老師比較吃香嗎?」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後來跑到女校教書了,──但我卻時時想念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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