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輝誠〈最初的告誡〉



《莊子‧寓言篇》開頭便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翻成現在的白話就是:《莊子》一書中寓言佔了十分之九,寓言中引用世人所重的言語又佔了十分之七,這些語言就像酒器(卮)一樣,會因時因地而改變,日出無窮,但總和自然的道理相互吻合。這段話中所謂的重言,依陸德明《經典釋文‧莊子音義》一書解釋:「為人所重的言論。」莊子書中隨處可見徵引黃帝、堯、舜、孔子、顏回的言論,都屬此類。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莊子為使這些重量級人物的言論和自己的思想站在同一陣線,也就不惜說點謊,讓這些人說些他們從沒說過的話,或者直接曲解了人家的本意,好附會莊子自己的想法。但莊子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真話假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話只要能合於自然之道就好了。

我現在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父親打從我小時候就愛講「重言」了。

我上高中之前,若不小心犯下滔天惡行,父親一定喝令我跪在電視機前,好生反省上一個鐘頭。罰跪時的跪姿可不是隨便做做樣子就行,父親要求腰桿必須挺直、大腿與脛骨得成九十度垂直,說穿了就好像「跪」衛兵一樣,半個時辰下來,全身無處不麻,人也差不多虛脫了。到這兒還不算結束,重頭戲才正要開始而已,父親便趁我虛脫之際,冷靜地抽出腰間純牛皮帶,把醞釀六十分鐘的怒火豁地衝出:「媽咧個屄,要你學好不學好!」然後無情的鞭火就在咱家的小屁屁上為之蔓延,天地同悲、風雨同泣。這時候,阿母但凡聽聞我的哀嚎,莫不像觀世音菩薩一般聽音救苦,從各種所在位置以最短的時間出現,先是試圖阻止父親的鞭火,止不住了,便護著我的身體讓父親打。父親一見阿母阻事,氣呼呼地甩落鞭子,用濃濃的黎川腔台語說:「囝仔就是呼你寵壞去!」

見識過父親鞭刑,還膽敢一錯再錯,那也真是夠英雄的人了。幸好我不是,所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走在父親規範好的道路上,拒絕各種可能偏離大馬路的誘惑,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引爆鞭火的地雷。儘管如此,大錯鮮犯,小錯卻不斷。不過,要是犯下小錯還好,頂多接受父親口頭申誡,並曉以大義而已。要是過錯正好不大不小,那又要接受另一種懲罰了。

不大不小的過錯若出現在一樓,父親必責令罰站在書桌旁一幅書法前,並要求逐字大聲朗誦,朗誦次數依犯錯情節大小而有三遍、五遍、十遍、二十遍之別。書法作品乃是朱伯廬〈治家格言〉,開頭便說:「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全文約有六百餘字,大聲唸完一遍也需三五分鐘。有時候我唸累了,想偷懶,便暗渡陳倉漏唸一大段,從「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直接三級跳跳到最後頭「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家門和順,雖饔飧不繼,亦有餘歡;國課早完,即囊橐無餘,自得至樂。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守份安命,順時天命。為人若此,庶乎近焉。」囫圇充數,好趕緊完工免除站罰,心裡正樂著詭計得逞,這時父親忽從木椅上緩聲說道:「重來一遍。」正所謂:偷雞不成蝕把米是也。

若過錯犯在二樓,則被罰站在祖龕邊的另一幅書法前──〈禮運大同篇〉,寫這幅作品的書家來頭不小,正是國父孫中山先生,也因如此,朗誦時父親特別要求精神昂揚,語調要簡潔清晰,態度要恭敬嚴謹,姿勢要筆直中正,才算表現出對孫總理應有的尊敬。這幅書法字數不多,只有百來字,罰誦次數依等比級數增加,有十遍、二十遍、三十遍之別。此幅內容唸來詰屈聱牙,怪音又多,極不順口,我第一回被罰朗誦時,頭四句「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才剛唸完,父親立刻修正道:「是選賢與(ㄐㄩˇ)能,不是選賢與(ㄩˇ)能。」有些字我不會唸,乾脆有邊讀邊,以求蒙混過關,父親耳朵靈敏的像雷達一樣,立刻糾正說:「唸鰥(ㄍㄨㄢ)不唸鰥(ㄓㄨㄥˋ)。」接著又糾正說:「是男有分(ㄈㄣˋ),不是男有分(ㄈㄣ)」、「是貨惡(ㄨˋ)其棄於地也,不是貨惡(ㄜˋ)其棄於地也。」唸到最後四個字,父親規定一定要放慢速度,抑揚頓挫,有板有眼地舒聲朗道:「是─謂─大─同─」。

等我稍稍懂事之後,才知道〈治家格言〉一文乃專講誠意正心、修身齊家之道,〈禮運大同篇〉專論治國、平天下之法。原來父親矯正我偏差行為時,在一樓用的內省之道,二樓則是外達之理,彷彿就在許許多多不大不小的過錯當中,藉由朗誦而潛移默化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成為一個有文化道德視野的人。

不過,這還是沒見到重言的蹤跡,重言的出現是要在我犯下小錯時才會從父親的嘴裡傾巢而出。

凡孩童者,有誰清晨不賴床?我當然也不好免俗,不過我賴床的歷史短的就像一場春夢,夢驚醒在一樓傳來隱約父親的叫喚聲:「輝誠,起床了!」我喔的一聲,又朦朦朧朧睡去,恍惚間聽聞父親上樓的腳步聲,轉開房門,幾道光束依稀射進,忽然棉被霍地離身,一陣寒意襲來──「啊!」一道火熱的巴掌烙在我淨白的右大腿內側,立馬浮出鮮紅掌痕,不由的我大驚失聲,痛醒,躍起,下床,匆忙換裝盥洗,這時父親便會在一旁教訓著:「孔老夫子說:『一日之際在於晨』,大好時光,都教你給貪睡糟蹋完了!」

父親把家裡的洗手臺下水管拔除外接水桶,貯存用以沖灌馬桶,並在馬桶中擺了兩塊磚塊,減少用水量;平時僅開小燈,讓大燈閒著,以減省電費;家裡頭各角落更堆積著或大或小的報廢品,以利拆解更換同類型故障物品。父親經常訓著我說:「孔老夫子說:『大富由天,小富由儉。』這些小東西丟了浪費,總有派上用場的一天。」絮叨孔老夫子的話還不過癮,更筆之於紙,貼在牆上,要我每日記誦,權充家訓。

我們全家大柢看完六點半的電視歌仔戲,便趕緊趁播報新聞時吃晚餐,餐後接著看八點檔,九點一到就必須上床睡覺。這段時間,舉凡有廣告、用餐空檔,父親莫不利用時間專講些有的沒有的,最常說的一段話就是:「你以後最好當醫師或者當老師,不要像我一輩子辛苦。當醫生也好,當老師也好,都必須具備孔老夫子說的『三心』,是那三心呢?就是愛心、耐心和恆心。沒有愛心怎能將心比心地善待病人或學生呢?沒有耐心有怎能堅持好的醫療品質或教學品質呢?沒有恆心又怎能堅持自己濟人、教育理想有始有終呢?」

父親喜歡掛在嘴邊上,對著我嘮叨的另一段話,後來我總算找到機會給它用上,那時我剛升上褒忠國中,參加校內作文比賽,比賽題目是「反省為修身之本」,文章開頭我就先寫上一段「名言錦句」,之後再佐以豐富古今例證,最後歸本返約以收束全文。比賽結果,幸運讓我撈到首獎。國文老師陳美玉先生看完我的作文,找我去談話,說:「整篇文章寫得都不錯,只是剛開頭引用孔子所說的:『吾日三省吾身。』解釋成早上、中午、晚上各反省一次,有點問題,這種說法你從哪裡讀到的?」「我爸跟我說的。」陳老師笑著說:「令尊應該記錯了,這不是孔子說的,而是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也不是每天反省三次,而是利用三件事來反省自己,原文應當是『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從此之後,我便對父親所說的每句話產生懷疑,並隨著年紀漸長,看的書增多,經常發現父親把人家的話張冠李戴,口頭解釋更是穿鑿附會、漏洞百出。

不過這都減損不了父親引用重言的興致與頻率。

有很多回,父親叨絮著:「你們兄弟倆的名字都是有深意的,為甚麼你哥叫張新忠?孔老夫子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說:『盡己之謂忠。』「新忠」就是希望你哥能盡己向善,日新又新,精進不已。」我後來聽這話,心裡頭直笑父親沒記性,就拿這日新又新的話來說,這可不是孔老夫子說的,而是《大學》裡記在盤銘上的一段話兒,再者「盡己之謂忠」看似孔老夫子親言,實則不然,這其實是朱熹解釋曾參「為人謀而不忠乎」的一段話。父親接著還說:「為甚麼把你取名叫輝誠呢?這也是有深意的,輝呢,就是光輝、彰顯的意思,彰顯甚麼?是要彰顯『誠』。孔老夫子說:『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問心無愧便能仰不慚於天,俯不怍於人。所以孔老夫子又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你若能彰顯『誠』到極致,就能道通萬物、參贊天地化育。」這話說得過於高玄,我未必能明白,不過我倒是清楚的很,父親所引的三段話可沒一句是孔老夫子說得,這些話分別出自《大學》和《中庸》。不過我頂多在心裡嘀咕著,還不敢再他老人家面前衝撞造次,逕自還嘴說:「孔老夫子可沒說過這話!」畢竟這點禮貌,我多少還是懂得。

父親後來把他自己當兵得過的獎章也貼在客廳牆上,精心裱褙掛在最上頭,好和底下整牆面的我的獎狀相互輝映,我在底下扶著椅腳幫父親抓穩好讓他站上去釘掛獎章時,瞥見了一張獎章開頭四字便是大大的「忠誠勳章」,一時聯想起父親給我說了那麼多大道理,說不準當初命名只因為從這張獎章獲得靈感罷了。

在孔老夫子的諄諄教誨之下,高中畢業後竟意外獲得保送台灣師大國文系,還莫名其妙得到一個資優生頭銜,父親樂不可支,直說「咱們張家首位博士又近了一步」,臨上台北之前還不斷對我耳提面命:「成功的果實固然甘美,但要保持住卻極難,孔老夫子說:『人而無恆,難矣哉!』你要切記啊!」沒錯,孔老夫子是說過這話,但這兩句卻分別出自不同篇章,「人而無恆」出自〈子路篇〉,「難矣哉」出自〈衛靈公〉或〈陽貨篇〉,父親拼湊另成一段,看似儼然,實則不然,反正父親認為可以當作人生南箴,便無有不可。

大學指導教授是個溫文儒雅、言行相顧的老先生,起初問我為甚麼會選擇經學組,我回答老師說:「我想要掌握住中國學術的源流。」教授點點頭,深以為慰,接著語重心長地說:「經學不只是源流,經學更是恆常、秩序、穩定之學啊。」天曉得我這樣往中文學界最冷僻的領域裡頭鑽,恐怕有不少成分是來研究分辨哪些話是孔子講的,哪些不是,好在心裡頭暗笑父親沒記性罷了。

在大學談了三年感情的女友最終棄我而去了,暑假回到家,終日愁雲慘霧,父親見我悶悶不樂,輾轉讓大哥問我到底發生甚麼事兒,得知前後因果後,他便好意給我說了段安慰的話:「孔老夫子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女孩子到處都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要怕女孩子不曉得你的優點,就怕你沒能睜大眼欣賞人家的好處哩。」我一聽,哭笑不得,孔老夫子真偉大,甚麼好話兒淨叫他老人家說盡了。

就在我以為這輩子孔老夫子的話勢必永久不歇的時候,父親卻在萬芳醫院的加護病房沉沉睡去,不肯醒來,順便把孔老夫子的話一併帶進深深的眠夢當中。我望著父親的臉,淚眼婆娑,直覺我的孔老夫子就要離我而去了,諸多教誨就要離我而去了,但是我還修德無成、一無所立啊,多麼需要更多的叮嚀與告誡。

父親過世之後,我偶而翻讀《四書》,又是笑又是淚的,笑父親沒記性,又把孔老夫子的話東截西補,前剪後裁,給修成另一段話;淚父親用心良苦,一句又一句孔老夫子說的,給我生命多少高標可供追尋。我引著別人一段話在墳上說給父親聽:「『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爸,這話可不是孔老夫子說的喔,不過是誰說的不要緊,重要的是,謝謝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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