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

Wu Sansan〈論柴靜《看見》〉

Wu San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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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少寫東西,躲起來一味地看書,看到一篇文章,蓋起來,再打開,再闔上,又打開,是柴靜寫的《看見》,柴靜是央視記者,《看見》有一篇在講死刑。一個二十歲年輕音樂系大學生,有日開車,不意撞到一個婦人,那位年輕人走下車,看到婦人沒死,眨著眼睛,好像在記車牌號碼的樣子。大學生於是走去副駕駛座拿刀,砍了婦人幾刀,婦人死得有些淒慘。那位大學生很快地得了死刑,也死了。

故事到這邊就可以結束了。

真的,故事到這邊就可以結束了。

一如我們看新聞,越離譜、越光怪陸離的,我們一邊驚異的同時,也感到安心,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出來了:他們很怪,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結論做出來,一顆子彈打下去,他死,我的日子照舊。很美好。

不過,故事也可以繼續下去。

事發後,大學生的父親開了一個微博,寫了一段話:「我兒子的事,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平時管教孩子過於嚴厲,令孩子在犯錯之後害怕面對,不懂處理,最終釀成大禍。」

柴靜去訪問那位父親,得知更多關於那位大學生的背景,了解到他所接受的教育,他的價值觀,他人格形塑的過程,越是走進這位大學生的生活,你突然就看見一個可憐的小孩子,不停地被打壓、被批評、被謾罵。他所有希望的,他父母就是要一再地抑制,不給他,要他長成堅強的男人。

他曾因為豐腴的身材給人取笑過,於是說了一句,日後有錢要去整形,媒體把這句話翻出來,一干人等在下面留言:「變態!」
法官問,你為什麼要殺人。他說:「因為農村人難纏」,這句話在大陸引起極大的迴響,整起殺人事件被打造成「就讀音樂系的資產階級」欺壓「來自農村的無產階級」的舞台,眾人齊喊殺殺殺,要他死刑,可是他也說過一句話,媒體沒有播出來:「我怕她沒完沒了地纏著我的父母。」

他怕農村人沒完沒了地纏著他的父母。

誰叫從小他犯了錯,他父母從來不給修正的機會。

大學生死刑執行前,跟父親說,我要捐贈眼角膜。父親當下有些情緒,頂回去:「你捐了之後,人家用上你的器官,再有什麼事,我沒有連帶責任?我都受夠了!你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

大學生說:「好,我聽你的。」

老樣子,他父母仍舊不給修正的機會。

往事重提,也不顧柴靜在場,那位父親眼睛用力眨著。他似乎有些後悔當初說了這句話,讓兒子捐眼角膜有何不好。

柴靜之後做出一篇訪問,很多人很不諒解,也不喜歡柴靜放了一段視頻,是大學生彈鋼琴的模樣。大眾說,大學生極端可惡,任何給他說話的人都是自命清高,北京大學一位教授表示:「他長的是典型殺人犯的面孔,罪該萬死。」

大學生被判處死刑了,判決確定當下,庭外圍觀群眾放鞭炮慶祝。

有一段後記,發生在柴靜完稿之後,我去查詢才知道。大學生的父親原送去二十萬,要給死者的家屬安家,死者丈夫拒絕收受,把錢輾轉退了回去。半年後,死者的家屬說,死者的母親生病了,需要用錢,於是願意接受當初退還的二十萬。出發前,死者的妹妹發了一封簡訊:「很遺憾沒有聯絡上你,明天上午我們過去取錢。」

大學生的父親拒絕再給,理由是:「你們已經得到五十萬以上(據稱將近百萬)的捐款,我不認為自己有再給付二十萬的義務。除非你們證明來自社會各界的捐款已用罄,且生活無以為繼,那我願意援助你們,直至我死去為止。」

死者家屬不接受,再度鬧上法院。又有一批人轉了風向,說死者家屬的舉止,落實了大學生「特別難纏」那句話。

不說誰對誰錯,只是感觸良多。

我時常在想,當我們說出「這個人應被判處死刑」的當下,至少有一點基本的尊重我們必須做到,那就是看清楚這個人的故事,至少把他十年之內的故事給看仔細,不是只看一個切面,一個幾分鐘內結束的事件就說:「我覺得這個人必須死。他罪大惡極,罪無可逭。」

可是我們也不願意去看清楚一個人的故事,怕看得太仔細,發現有些脈絡跟自己有些神似,有一些傷害、排擠的過程如此熟悉,這是多麼不舒服的一個體悟,體悟到這個人也有人性、他的情有可原,這種體悟多麼令人不安,不如讓一切模糊,唯有「死」這個字變得很深刻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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