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輝誠〈祖孫十二品〉


張輝誠〈祖孫十二品〉(原載聯合報副刊2012.四月到六月)


第一品:吻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幾乎沒見過父母是手牽著手的。接吻,更是從未見過。
即便說,平日我和我阿母頗為親近,能夠手牽手逛街,偶爾也擁抱擁抱,但若要親她,也不太可能,下意識覺得彆扭、尷尬。但自從我兒子(我阿母的金孫張小嚕)出生之後,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我阿母對她的金孫可是又抱又親,毫無顧忌,經常大剌剌地嘴對嘴親。直到妻在育兒書上看到,嘴對嘴親容易把口中病菌傳染給小孩,才稍稍加以禁止,不然我阿母每天可都要親上幾十回才滿意。
但張小嚕長到一歲多之後,已經能化被動為主動。每回我們要離開樓上的阿嬤家,門口臨別,我會跟他說:「和阿嬤kiss bye!」張小嚕立刻將小嘴唇移往阿嬤右臉頰,吻上一下,再移往左臉頰,再吻上一下。有一次,張小嚕在沙發上玩耍,我叫他親一下阿嬤,他立刻點頭說好,然後馬上翻身跨坐在阿嬤兩條大腿上,伸出兩支小手,拉住阿媽的耳朵,然後用他的小嘴,直嘟嘟地往阿嬤的嘴上親去。
那個剎那,我阿母樂得直發笑,我卻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父親過世之後,甚至從我有記憶以來,三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任何人,這樣主動親我阿母的嘴。


第二品 悠遊卡
悠遊卡是什麼東西?我阿母和他的金孫也不知道,這張可以自由搭乘台北捷運及公車的儲值卡,我阿母只管叫「卡囉」,他的金孫張小嚕則叫「嗶嗶卡卡」,前者是台語,後著則起因此卡經過感應器時會發出的嗶嗶聲。這兩個新詞彙,只流通寒舍,勉強可以稱為「家語」。
這兩張卡對這對祖孫卻異常重要,因為代表著可以出門搭公車、坐捷運,而公車和捷運恰恰好就代表著可以出去玩。於是「卡」就等於「玩」,「卡」成了「玩」的通行證與入場券。這樣才能理解,何以我阿母喜歡隔三差五地擔憂:「阿誠啊,我的卡囉沒錢囉!」我就得馬上趕緊幫她拿卡片去捷運站查看餘額,可明明裡面還有五、六百元,怎會沒錢?而且我阿母拿的是老人卡,裡頭每月有免費搭乘六十次的優惠,不太可能餘額不足。──只要轉念一想,就能恍然大悟,這不就是老人典型未雨綢繆的性格嗎?至於張小嚕,因為吾妻常帶他坐公車或捷運到公園或運動中心玩溜滑梯。久而久之,他堅持自己要拿「嗶嗶卡卡」通過感應器。習慣成自然,日後只要心血來潮,他就想拿「嗶嗶卡卡」,然後對著一切可能回應的東西,如電視、冰箱、車上的儀表版、高架橋上通過的捷運車廂或路上飛馳而過的公車……,意志堅定地把手中的卡片伸向前去,高聲大喊「嗶嗶」。
悠遊卡,意外洩漏了老人和小孩,心底最深的共同渴望。

第三品 筆
我阿母目不識丁,她兩歲多的金孫當然也識不得字,可偏偏奇怪,祖孫倆卻喜歡拿筆、寫字。
我阿母之所以開始拿筆寫字,起因《我的心肝阿母》出版後,淡水友人隱匿夫婦開設的書店「有河BOOK」,特地為我阿母舉辦了一場握手會。握手會前幾天,路上忽有人拿書請她簽名,她說她不會,最後讓我握她的手幫她簽了名。回到學校後,我阿母說她想學簽名,我便把她的名字「阿葉」寫在空白B4影印紙上,讓她在一旁自己臨摹練習。──我當然知道她學不來,但千萬不要壞了老人家興致。於是過了兩個小時之後,我阿母一語未發(打破她自己靜默的金氏世界紀錄),居然把六張B4白紙正反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埃及象形文字。然後她吐了一口氣,擡起頭,說:「喔,寫字很累耶!比拔土豆還累!喔,我以前都不知道寫字這麼辛苦!」
我阿母的金孫,就還體會不出這層辛苦。當他拿起筆,幾乎無物不可書寫,書桌、螢幕、冰箱、白牆,興之所致,隨意塗鴉。今年寫春聯時,他也跑來幫忙,拿起毛筆亂畫春聯紙。正當他渾然忘我之際,我問他:「你要不要寫個『春』字。」他馬上點頭說好,認真寫將起來,亂畫一通之後,這才滿意地點頭,說:「好了!」
這對祖孫,如出一轍,一旦拿起筆,即使目不識丁,但他們專注認真之神情,卻絲毫不亞於任何一個大學者、大作家、大畫家或書法家哩。


第四品 牙齒與剪刀
張小嚕剛出生時,我阿母仍保有十顆牙齒。但當張小嚕冒出兩顆門牙時,我阿母卻又折損了兩顆,只剩八顆,不過總數上還是小贏了她的金孫。所以我阿母還能嘲笑張小嚕是:「兩齒仔!」
兩齒仔的張小嚕開始吃起牛奶以外的東西之後,張媽咪就為他買了一把「小剪刀」,專門幫他把過大、過硬的食物,剪成細塊狀,方便他咬囓咀嚼。
後來張小嚕一口氣冒出十來顆牙齒,我阿母卻又因故折損了四顆牙,嘴裡只剩四顆。張小嚕遂以壓倒性之姿擊敗了阿嬤的牙齒總數。我阿母也就變得越來越難吃過硬的東西。然後,張媽咪也幫我阿母買了一把小剪刀。
在我阿母還沒有進入剪刀時代之前,我曾經嘗試把肉或菜用果汁幾打成泥,方便她老人家入口。但我阿母嚐了一口,就不吃了。她抱怨說,像在吃「屎」。但有了剪刀之後,菜肉被剪成細塊,她就比較好入口,而且毫無骯髒聯想。
有一回,客廳內只剩我們三個人,我和我阿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張小嚕則跑來跑去玩耍,忽然衝到我們面前,拿出一把他在桌上摸到的剪刀,──我大吃一驚,那可是危險物品,下意識就要起身奪下。──張小嚕卻露出滿口新牙,開心地說:「剪剪,給阿嬤吃!」
這小子,沒想到這麼小就懂得體貼人了!


第五品 錢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老人、小孩亦然。
我阿母即使算數不精,但他也清楚青仔面(對千元紙鈔的暱稱)比五佰大,五百又比一百大,一百又大過一個個零錢銅幣;即使她壓根聽不懂「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寸步難行」這種俗諺,但她也知道悠遊卡裡餘額不足就啥公車、捷運也別想搭,錢包裡半個銅板沒有,就別想吃她最愛的雞肉、燙她最偏好的黑人米粉頭、再餵她歡喜的中正紀念堂前的鴿子。所以她很認命,知道周一到周五,她的心肝兒子必須去上班、去賺錢,她才能持續不斷地注入兩天一千元的穩定零用金,這五天她知道必須獨立自主,她只能在周六和周日纏著她的心肝兒子,──這才公道。
但張小嚕就不太容易明瞭。因為小孩天性,難免有分離焦慮,一旦和父母相處久了,短暫分開,小孩都要哇哇大哭的。好比我一大清早準備去上班時,張小嚕看見了就會撒嬌:「爸爸陪嚕嚕玩!」但看我仍繼續往門口走,他馬上著急大哭。每天上演這種劇碼總不是辦法,於是妻想出一個好法子,她給張小嚕上了一堂淺顯的邏輯與經濟學課。
如今我一早出門,張小嚕不再大哭,反而熱情道別說拜拜。這個時候,如果張媽咪問他:「爸爸上班是為了什麼?」他會回答:「嗯,賺錢錢。」「賺錢錢可以做什麼?」「嗯,買多多(養樂多)」然後又認真想了一下,急忙補充:「嗯還有海苔,嗯還有牛奶!」這三樣,都是張小嚕的最愛。
祖孫愛財,同樣也是取之(他們的兒子或老子)有道。


第六品:紙尿布
我阿母因糖尿病之故,經常頻尿。頻尿到最後,漸成心理負擔,常是剛才尿過,轉眼之間又想尿了,很是困擾。
於是我幫她買了幾包不同款式(分男女、褲型包覆型)、不同國家(日、中、台)的成人尿布,但老人家卻說什麼也不肯穿。
不過自從她的金孫出生之後,她發現金孫也穿尿布,模樣也挺可愛,就比較願意嘗試穿上尿布(也許因為穿尿布有伴了,比較不孤單、不顯得怪異)。每當假日我們全家開車出門玩時,她就會穿上尿布。雖然到了目的地,她一滴也沒尿在尿布上,我問她,她說:「放在尿布,我就不知道要怎麼放出來了!」不過還好,穿上尿布的確減輕我阿母心理不少負擔,原先一路上總該尿個兩三回的,如今卻一回也不用尿了。
我阿母頻尿影響最大的是睡眠,酣睡正濃,忽然尿意洶湧,波撼夢境,起身如廁頻繁,很是辛苦。我勸她晚上穿尿布睡,他堅決不肯,直說:「放在尿布上,臭騷騷!」我忽然直覺想起,先父晚年時也包尿布,我阿母是不是聯想到這件事,卻不肯明講。──一時讓我驚覺,老人和小孩包尿布的心境是截然不同,小孩無知,老人卻是百般掙扎、千般滋味啊!


第七品 屁
這是什麼屁文章?千眞萬確,是屁文章。
我阿母自從每天加吃了三顆(早一晚二)降血糖的小白丸之後,屁,隨之而來,並且滾滾不絕、聲勢浩大。這三顆不起眼小白丸,除了主功能降血糖之外,還有點兒副作用:脹氣、輕微腹瀉。輕微腹瀉恰好天衣無縫地解決了我阿母嗜肉而容易形成的便秘,老人家因此大量減少了「放屎比生孩子還艱苦」的辛勞了。但脹氣,卻是無可奈何的附贈品。因為腹中之氣一旦腫脹起來,除了肛門,無處可解。大凡君子淑女之排氣,喜歡緩挪臀肉,務求徐徐出之、清靜無聲為宜。但老人可沒這一屁股好本領,加上副作用而引發之脹氣往往來得兇猛,遂造就出我阿母「不擇地而出」、「堂皇響亮」的屁風,其熱鬧不亞於歡迎元首之響轟禮炮。起初我阿母頗自覺不好意思,每放屁,必尷尬大笑:「又再放屁囉!」時間一長,頻率仍不變,老人家難免納悶:「這屁,是放不停喔!」
張小嚕自然還不懂得屁,因為過於「抽象」,不易理解。但是,有一天我們全家四人都在電梯內,張小嚕忽然放了個響屁,他立刻擡起頭來,哈哈大笑,昂聲道:「嚕嚕放屁!嚕嚕放屁!」──他是那樣開心,因為他終於懂得什麼叫做屁了,並且一定要學阿嬤縱聲大笑,因為阿嬤讓他隱約察覺,放屁,是一件很爽朗的事。


第八品 嬰兒車與輪椅
嬰兒車和輪椅,看似兩品,實為一物。──這是我在動物園裡頭突然領悟到的道理。
張小嚕還不太能走長路時,我們全家到動物園玩,自然必須推嬰兒車入園。進到門口,我阿母破天荒讓我去借了部輪椅,好應付坡度極高的遊園路線。押了證件,借得輪椅,我阿母坐上之後,我特地讓她和張小嚕並排,拍了一張紀念照。拍完後,她頗感不好意思,不斷叮嚀,若有人問起,就說她膝蓋不好,沒辦法走太遠,才坐輪椅。──這話很耐人尋味,在她觀念裡大概老人才坐輪椅,她自覺不老,年紀輕輕居然學起老人坐輪椅,才尷尬成那樣。
我阿母噸位不輕,在動物園內幫她推輪椅,上坡吃力、下坡耗勁,推得我是氣喘噓噓、汗流浹背。某個當下,我突然領悟到,原來小孩用嬰兒車代步,年老力衰的老人則以輪椅代步,兩種都是同樣的東西,四輪一座,異名同實。就在我像哲學家領略某種自以為高明的奧旨,張小嚕已經看完長頸鹿,突然掙開了媽咪的手,搖晃到阿嬤的輪椅後,一雙小手撐著輪椅背板(因為搆不到把手),認真地說:「嚕嚕推推!」
明眼的人都知道,這小子想幫他老爸,為阿嬤效點勞。


第九品 彈珠
彈珠遊戲,千類萬種,我阿母卻只偏好景美夜市裡的小彈珠台遊戲。一個摃丸大的塑膠球,投入右邊洞口,可用手動拉柄發射;投入左邊洞口,拍壓按鈕可自動發射。塑膠球射入釘陣之後,跌入得分孔洞,螢幕區立刻奏樂跑燈。──非常無聊且幼稚的遊戲,價格卻貴,一盒五十,三盒一百。但我阿母樂此不疲,樂到幾乎每週必玩,偶爾雖然我也會陪她小玩一會兒,但絕大多數時間只在後面觀看。
張小嚕長到一歲之後,情況大為改觀。這小子居然無師自通學會了把球放進左邊洞口,拍壓按鈕,發射小球。從此之後,他已經成熟到可以和阿嬤一起並肩作戰,一球接過一球,全神專注(不像他老爸容易意興闌珊、中途而廢),同樣樂此不疲。然後,誰都會發現,彈珠台前有一對祖孫,渾然忘我,散發著神奇光彩。
值得說明的是,我並不允許張小嚕獨自玩彈珠,他若想玩,必定得有阿嬤陪才行,──因為我要讓他知曉,打彈珠是他和阿嬤共有的遊戲,缺一不可,阿嬤永遠是他打彈珠最忠實的玩伴,──將來,他也會知曉,那是他們祖孫倆永遠的記憶。


第十品 地理觀
我阿母算台北新移民,從雲林鄉下遷來,不過十年多一點時間。為了適應新環境,我把台北所有能玩的地方幾乎都帶她玩遍了。
玩遊的過程,她在車上的提問,經常顯露出我言詞之貧乏與溝通能力的薄弱。好比說,我們剛從木柵家中出門,過了辛亥隧道不久,我阿母必問:「這是哪?」我隨口回答:「公館。」──等等,阿母只讀過兩年國小,歷史和地理還來不及照顧過她的大腦,所以我阿母當然聽不懂也。不過我阿母頗為好學,急忙追問:「公館在哪?」這是個很難的問題,當我正琢磨著該回答「木柵以北」、「台大所在地」、還是「隧道旁邊」時,我阿母已經抱怨起來:「不是說要去台北玩嘛,來公館做什麼!」然後我阿母就把這兩個問句「這是哪?」「□□在哪?」一路換成古亭、圓山、士林、北投……,滿路追問,讓人難以招架。
張小嚕就很不一樣了。上車前,他會把尾音拉得又高又捲,問:「要去那兒?」然後認真坐在後座,專注看著前方,遇上十字路口,他便挺直身,伸出右手,急忙說:「直走直走,左轉左轉、右轉右轉。」這時候問他:「你知道路嗎?」他會堅定地說:「知道。」再問他:「這樣走對嗎?」他也很堅定地說:「嘿哪!」
這樣就能想像,我們全家出遊時,車內的盛況了!


第十一品 肉
我阿母愛吃肉,尤其雞肉,餐桌上若少雞肉,老人家吃起來就不太爽快,直抱怨:「眞儉!」意思是說,寒傖過甚。
張小嚕剛開始吃起牛奶以外的食物,頭一個最愛就是「紅蘿蔔」,也許色彩鮮豔,又有些甜度之故。第二個最愛是「花椰菜」,或許因為造型可愛,頗吸引小孩注目之故。第三個最愛是「菜瓜」,也許是入口清脆之故。張小嚕愛之念之,就用他還不甚流暢的表達能力,各自給取了一個暱稱:蔔、花花菜、瓜瓜。
我阿母見他的金孫,居然著迷於尋常蔬果,頗不以為然,以為可惜,未見高明之境界。於是,趁著我和妻不注意時,偷偷餵了一些雞肉、豬肉、肉乾給張小嚕吃。張小嚕舌尖自此嚐到了肉之飽滿油脂,感覺到了鮮嫩及甜美,很快地他就把蔔、花花菜、瓜瓜,通通打入冷宮。每回吃飯,他見到清香瓜蔬已不再感到清香,他會搖頭,然後大喊:「肉肉!我要吃肉肉!」
這是我阿母一次偉大勝利,她讓她的金孫站和她站在同一「肉」線。不過,很快他們就會自食「肉」果,──因為,便秘,會不斷提醒他們,「肉」友並不那麼容易相處,──食之痛快,「洩」之卻格外艱辛也。


第十二品 台語
我阿母不會說國語,所以我特別留心,讓張小嚕有學講台語的機會與環境。
根據我多年教學經驗,發現台北小孩,即使父母親都講台語,他們也會逐退化到只剩聽得懂台語。原因是到了學校、外面,大家都講國語,久而久之,說台語的能力就逐漸退化了。
我從鄉下到台北讀書、工作,二十多年,感受最深。偶爾回到故鄉雲林一趟,親朋好友或餐廳攤販一開口就是台語,我卻反射性地用國語回答,驚覺不對勁時,趕快改說台語,卻答得結結巴巴,像是不會說台語的人。──這種「城鄉差異」頗令我尷尬。
雖說我和我阿母在家都用台語溝通,但她沒接受過正統教育,懂的詞彙有限(像我阿母就完全聽不懂電視裡的台語新聞,後來我才發現那是給同時聽得國語和台語的人報的台語新聞),溝通及表達,不那麼困難。
因此,當張小嚕從巧虎DVD那裡學會了母親節要和媽媽和阿嬤說:「我愛你!」我還特地翻譯了好幾次台語給他聽,他才就用他新學到的台語,對著我阿母說:「阿嬤,我愛你!」
我阿母當然很高興。──即使她老人家並不知道這兩句台語,其實隱含了她們祖孫倆共有的溝通管道,甚至還可以擴大一點說,也隱含了語言、歷史及文化的認同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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