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輝誠〈貴人與我〉


父親有一回很認真地同我說:「孔老夫子說得好:『萬物皆備於我。』萬物為什麼會皆備於我,那是因為心存感激,你能珍惜別人所施予在你身上的各種恩惠,知恩圖報,萬物才會不離不棄,自然就皆備於你。」這段話我後來讀了四書知道並非孔子所說,而是孟子的話,並且孟子的本意也不像父親所詮釋那樣。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他期許我能珍惜別人的恩惠。

如此說來,父親便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貴人。

他生我、養我、育我、愛我,更提供我作為一個人該有的樣型、該有的想望、該有的標準,然後對此叨叨絮絮再三叮嚀,始終不變。我後來果然也多少符合他期望中的樣子,努力戒除驕傲、做事敬慎盡心、懂得感激他人,只是他老人家已然先走一步,來不及看不到他極力栽培的小兒子改變了這許多。

隨著時間推移,我漸漸發現自己身上竟留存父親許多影子,無論是舉手投足,還是言行處世、待人接物竟都籠罩在父親的身影當中,也因此,在許多不經意的時刻,我竟從自己身上望見了父親,再一次與父親意外重逢,我有時會問他:「爸,這個樣子還可以嗎?」

這個樣子還可以嗎?爸。

每當這些重逢時刻,我總會憶起父親過往對我的鞭罰、責備、告誡與期許,一直以來,他始終期盼我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起碼要像我爺爺,再不濟也要像大陸上的叔伯,絕不能像他一樣,半生勞苦、一事無成。但在我心中,遙不可及的爺奶叔伯只是個抽象名詞,我耳濡目染的,是日夜相處的父親,他或許有時不通情理、有時過於嚴苛、有時又專制獨裁,有時又熱愛嘮叨,但更多時候,他流露出許多驚人的美德,他堅強、他勇敢、他充滿智慧、他擇善固執、他勤儉、他孝順、他刻苦耐勞、他待人良善……,在他身上,早就自成圓足模範,我根本無須外求。

也因此,我試著描繪他的樣子,勾勒一些深深印在我腦海裡的畫面、事件、和聲音,甚至更深入去推敲父親那些言行舉止背後的深意。但隨著父親故去的時間越長,我印象中的許多情節開始出現錯落、剝蝕、模糊的情形,我甚至懷疑,我描繪的父親真的是現實中的父親嗎?抑或只是我幻想出來的樣子?如果我把這些文章燒寄給父親,他會認同這樣的他嗎?

不過這不打緊,他也不愛聽他自己的事兒,他比較喜歡聽我說些哪些人曾幫助過我,這表示他的兒子還有點兒人緣,值得人家願意拔刀相助。

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我當時讀師大三年級,因緣際會通過申請得以進入祐生研究基金會,基金會的董事長林俊興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是我見過第一個默默為台灣做許多偉大研究和事業卻完全不求聲名的人,也是我見過最富有卻最謙虛的人。我在基金會裡結交到各行各業的好朋友,也在基金會全額資助下考察過中南美洲、北歐、非洲、東南亞等國(預計九年考察完全世界主要國家),更在基金會舉辦的讀書會遍讀群書,之所以如此,乃因林先生希望我們擁有知識之外,還要有見識、有膽識。我向父親誇林先生怎麼了不起時,他只是滿意的點點頭──父親這樣的點頭意味著「挺好」的意思。

後來我從金門當兵回來,又回到台北市信義國中教書,當時研究所雖然已經考上,卻因為大學讀書時領公費的關係必須要義務服務兩年(含當兵就變成四年),已經保留學籍三年,還不能去唸。回到國中後,總覺得整天管這群小毛頭生活瑣事也不是辦法,便跑去投考中山女高。當時聽人家說,明星女校不太收年輕男老師,況且我教學年資只有一年半、又沒碩士學歷,錄取的機率微乎其微。沒想到考完之後,竟意外錄取,我趕緊騎摩托車回家同父親報告,在門口我就大跳大叫,「考上了!考上了」,進門後只見父親在沙發上猛點頭,從因帕金森症而僵直的臉努力露出笑容,等我冷靜之後,才跟我說:「到那兒教書啊,還是要做到孔老夫子說的愛心、恆心、耐心……」

後來進到中山後,才聽說當初在二選一的抉擇過程,有人認為我太年輕了,再磨練個兩三年再錄取好了,但校長卻獨排眾議,認為我潛力無窮,可以栽培,最後決定選我,我才能勝出。也因此,我對丁亞雯校長存有一種報恩心態,第一年就攬了許多事來做,創辦中山學報、文學風景、國文科網頁,指導詩社、加入數位教學小組,做得有聲有色,頻頻獲獎,沒讓丁校長蒙上選錯人的污名。我後來發現,丁校長是我見過最有教育遠見的校長,她熱情十足、意志堅定、積極認真,處事明快。他待我如同自家小孩,完全沒有架子,我在他面前也很自在,有話直說,從不拐彎抹角。我同父親說起丁校長怎麼讚的時候,他也露出滿意的表情。

在金門當兵時,陰錯陽差搞到自己瀕臨精神崩潰,留下的後遺症就是再也不敢寫一個字,隨身必得攜帶鎮靜劑。後來父親過世之後,我對他的想念與日俱增,我好怕他就此完全消失,我艱難地重提起筆,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個字又一個字刻劃父親的身影。我把這些寫成的作品連同生病前的一些詩文,全拿給楊昌年老師看,他看完之後,緊緊握著我的手,說:「相信我,你可以再寫得!」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老師手裡暖暖的溫度,透過手心直接烘暖心房。於是我決定放手一搏,勇敢寫下去。我在父親的墳前同父親說:「爸,楊昌年老師給了我很大力量,我一定努力把你寫出來,絕不讓你消失!」

後來在網路上意外找到說書人張大春的專屬網站,那裡集結一群文藝網友,寫詩、小說、散文、評論樣樣都來,程度極佳,我經常連插嘴都插不上,後來為繳交楊老師規定的小說作業,就化名「大春門下犬馬」(因為太崇拜張大春了)把小說邊寫邊貼在網路上。其後,一名網友結婚,張大春也出席了,他遇到我就說:「輝誠,你那篇小說寫的很好!」我趕緊跟他解釋其實我不太能寫,他問為什麼,我便一五一十把生病前因後果都說了出來,他很認真地聽著我的事,然後安慰我:「沒關係,這種事慢慢來,你每天深呼吸試著,多少會有幫助!沒法兒寫的時候,就休息,不要勉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然後他又說了一段話,這段話讓我後來猶如小孩子被摸了頭,膽子益發大起來了,便把隨後寫成的作品拿去比賽、發表,竟意外獲得許多文學獎肯定,我打電話同大春老師報告,感謝他講那些話鼓勵我,大春老師納悶地問:「我講了哪些話?」「老師你對我說:『現下這些新冒出頭的小作家,哪一個不是我眼底看出來的!你啊,絕對沒有問題的。』」「有嗎?我吹牛得啦!這話我常講,你不要放在心上!」原來因為會錯意而產生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我和父親談起這件事時,約莫歲末時節,五指山煙霧繚繞,若父親地下有知,不曉得會說些什麼哩。

再來的兩位貴人,一位是經由黃明理學長介紹而認識的龔鵬程老師,龔老師的作品我大體上都看過,他的學問之博大令我嘆為觀止、思考問題之細膩敏銳令人望塵莫及、文白辭采之斐然不遑古今名家多讓、見解之卓越又常令人心折。龔老師後來答應收我為學生,我有幸在他的學術活力之下,耕一塊小小的園地,與他無邊際的平曠田野勉強相互銜接。

另一位是經由學校同事林世奇老師介紹才得以拜入師門的毓老師,毓老師不喜歡別人談他,我也不好多說,但我第一次聽老師講經書的時候,整個人都震攝住了。毓老師今年九十八歲,依然每週三次說書,他中氣十足地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得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淋漓盡致。我極受感動,從毓老身上看到不只是學問而已,他根本就是活生生的中國文化,什麼「學而不厭、悔人不倦」、什麼「不知老之將至云耳」都不再只是空洞的話,他躬身實踐,用身體力行來演述經文,把經文活潑起來、振作起來、昂揚起來,展現出中國文化的雍容博大、泱泱大度和精妙幽微。我同父親說,要我形容毓老師的話,他老人家和父親常說的孔老夫子其實是同一等人物氣象。

我相信父親喜歡聽我講說這些貴人們的事情,他肯定在地下也會滿意點頭,覺得總算沒白教這小子,因為他生前同我說的孟子的話「萬物皆備於我」,後頭其實還藏有幾句話,原文是:「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裡頭就有我的名字以及他老人家對我深切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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