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4日 星期六

張輝誠〈豐乳肥臀〉

張輝誠〈豐乳肥臀〉
(2009年原載《明道文藝》,《講義》雜誌又再轉載)

父親故去之後,只剩我與阿母相依為命。

那時,我大學剛畢業,一邊讀研究所,一邊工作賺錢,父親雖沒留下什麼遺產,但也沒留下任何債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我決不能像同齡者一樣,大學畢業之後,可以盡情享受幾年自由愜意的獨身生活,因為我必須養家,還必須把鄉下的阿母遷來台北同住,便於就近照顧。

阿母剛上台北時,經常跟我說她在我們賃居的五樓公寓窗邊,望見父親正坐在樓下公園鐵椅上,背對著她,目光望向遠方。阿母一發現父親,趕忙打開窗戶,朝下大喊:「阿榮仔!阿榮仔!」但父親沒有回應,連轉頭都沒有,阿母很是生氣,一邊扭開大門、乘坐電梯下樓,怒氣沖沖要到公園找父親理論,一邊自言自語說道:「好好,轉來都沒來給我看一下!好好。」──結果每天傍晚我一回到家,阿母就同我抱怨:「你爸明明坐在公園椅子上,我一下去找就找無人,故意和我躲相找,氣死人!」

賃居的公寓,只有一間衛浴,常常隔著一扇門板,我還能聽見阿母在浴缸的流水聲中喃喃自語:「明明就有人,下去就找無,真奇怪。」阿母洗好澡,若是在夏天,她會濕著頭髮,只穿一件粉紅色寬鬆大內褲,光著上半身就走出浴室;要是在冬天,頭上會加裹一條毛巾,仍舊裸著上半身,單穿一條大內褲。阿母這種習慣,從我小時候就有了,習聞多見,早就不以為意。那時候,我們還住在鄉下,輪上洗澡時,父親和阿母都是一塊兒洗,洗完後,父親會穿一條白色四角內褲出來,阿母則只穿一條粉紅大內褲,坦露一對大而豐挺的奶子。當時她個子雖然矮小,但胸部卻是異常飽滿扎實,皮膚緊緻佳好,畢竟當時她才三十歲出頭。至於父親雖然已經五十二歲了,但因長期在工地操勞,鍛鍊出一身精實肌肉,容光煥發,也就看不出中年老樣。任誰都看不出來這是老少配的婚姻,但因父親是外省人,居住在全是閩南人的村莊之內,卻是怎麼都是過於顯眼的存在。後來我慢慢長大,上了國小,漸漸有了男女之別的概念。有一次,趁著阿母洗完澡,依舊光著上半身出來,我鼓起勇氣同阿母說,希望她以後要先穿好衣服才出浴室。阿母聽完,哈哈大笑起來,指著自己的胸乳說:「這是你吸吮大漢的呢,有什麼好拍勢!」

這時,阿母又穿著一條粉紅內褲就出來了,站在浴室門前仔細擦乾全身,然後喚我從房間出來,幫她擦藥。我讓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拿出軟膏幫她擦背,她右背上帶狀皰疹已經漸漸結痂,眼看就要好了。──起先快發病時,阿母洗完澡,常叫我幫她檢查一下,怎麼右背和右胸又痛又癢的,雖然我發現上頭長了一些小水疱,但誤以為是溼疹或痘痘之類的,不以為意,便說沒關係,自行拿了黴菌軟膏擦擦。過一、兩天,阿母還喊痛,我又誤以為是買菜提重以致肌肉拉傷,換擦酸痛軟膏。又過幾天,阿母痛到受不了,自己跑去看醫生,這才發現是帶狀皰疹,然後背上、腋下、右胸側突然冒出大量水疱,密密麻麻,越長越大,最後竟大到像鮭魚飯上的鮭魚卵一般,剔透、晶瑩、飽滿,擁擠成一大片。──帶狀皰疹是神經病毒,無藥可醫,但發完便可痊癒,時程依抵抗力強弱約莫一至數個月不等,而擦藥在水痘上主要是避免感染,同時又有止痛消炎效果。

我總是先幫阿母擦好後背、腋下部位,然後要她端正坐好,我就正對著她蹲下,兩眼在阿母的胸前仔細查看,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掀起右乳房,再用左手拿沾滿藥膏的棉花棒慢慢塗擦。我一邊塗藥,一邊端詳阿母乳房,近在眼前、手上,這一對我從小看到大的阿母的乳房,早已下垂,和年輕時的堅挺相比,如今像是洩了氣的水球,扁扁地垂貼胸前,直直垂下之姿彷彿要緊緊依偎著下方鼓起的大肚腩似的,這個我曾於襁褓懷抱之際忘情嘟嘴蠕動吸吮過的,或許也曾經過度囓咬而弄痛或甚至咬破了阿母膚體的,也曾經一而再出現豐沛乳水餵養過我生命的泉源,如今早已乾涸枯槁,活像一包被廢棄的水袋耷掛在那兒,兀自憔悴,兀自落垂。這時我阿母忽伸起左手,一把撈起右奶,對我說:「這樣你較好抹!」

父親和阿母的結合,或許也算得上是時代造成的悲劇。倘若父親當初並非隨國民黨軍隊來台,最終又無可奈何被迫接受反不了共、復不了國的事實,又並非已經蹉跎到四十五歲了,他怎麼也不可能會和阿母結婚,因為他在江西老家還有一個未婚妻在癡癡等他,哪怕我阿母當時年紀輕輕才二十六歲(可以生小孩),但外加一份異於常人的性情(聞知者色變)。但我父親沒得挑剔,因為他年紀大了,而且還是個外省人,別人沒挑他就算好的了。婚後兩人果然水火不容天天吵架,我還小時,他們倆可以為了添油多寡吵到小孩管教,再吵到日常用度撙節與否,生活瑣事幾乎無所不吵,有時吵到不可開交,在廚房摔鍋砸盤,在客廳扔衣丟書,甚至大打出手也是有的,根本無暇顧及我早瑟縮在樓梯邊乾著急猛掉淚。後來父親年紀大了,他再沒氣力吵了,我阿母性情當然沒變,仍是一邊嘴裡不饒人地唸他,但另一邊卻還是悉心為他把屎把尿,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一直到父親過世為止。──居然兩個人吵一輩子,到頭來,卻始終不離不棄。
父親過世前,在病床邊交代我:「你母親雖然不可理喻,但是內心純潔善良,再怎麼說她都是你母親,你必得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才行。」

阿母又如往常一般從浴室光著上半身出來。這次,她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跟我說,要我幫她看一下屁股,已經癢了好幾天,甚至癢到陰部了。我雖然有些錯愕,但因有過上回帶狀皰疹的經驗,沒敢輕忽,趕緊要她用手扶住沙發,幫她脫下內褲,用手分開肥碩的臀肉,發現肛門附近,長了一些溼疹,附近周圍留有一道道抓痕血絲。阿母說:「已經癢好幾天了,不敢給你講,自己抹藥又抹不到,越抓越癢,抓到都破皮流血,痛得受不了。」我原先要帶她去看醫生,但她執意不肯,最後我只好到藥局問藥劑師買了陰部專用止癢去黴軟膏來先擦看看。

等阿母洗完澡後,我才幫她先塗擦屁股,要她用雙手扳開兩側臀肉,好讓我拿棉花棒沾滿藥膏,直接塗擦肛門四周的溼疹患部。擦妥後,得再塗擦陰部,但我並沒有讓阿母像坐婦產科內診座椅大張其腳,莫說阿母會覺得「羞死羞種」,連我都覺得不太妥當,而是直接從屁股向前伸去,小心翼翼地塗好陰部的傷口與起疹處。──大多時候,是無可避免必須正視阿母臀部,她的雙臀比起年輕時,顯然豐滿許多,但臀上肌膚卻已是異常鬆弛乾燥,毫無光澤膩潤。第一次幫她擦陰部時,心裡竟有一股震撼,那曾經是孕育我的處所,父親與阿母曾有過最親密的遇合,然後我便從不知何所來的空間與時間,胚胎成型,最後跟隨羊水的騷湧與護送,撐大阿母的陰道,不可思議地來到人世間,也許在某個方面是像武陵人離開「初極狹,纔通人」的孔道口離開桃花源,然而此刻我竟如同溯游而上的鮭魚一般回到生命的初始口之前。──那個小小孔穴,竟是不可思議的生命起源之所。

塗藥的這些時候,阿母都沒有說話,如果她不是因為老年發福,有了一個大肚腩而無法自行塗藥,她也決不肯讓我幫她擦藥吧。(父親當初在病床邊,是否曾想過日後我們母子倆會遭遇這種情況呢?)假使我是婦產科或肛門直腸科醫生,慣見許多肛門與陰戶,習以為常,也就無甚所謂了吧。但我不是啊,何況我面對的不是陌生的病患,而是我的阿母。這一刻,我才總算體會到什麼是相依為命,那是除了彼此,就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得上忙,不論多麼尷尬的情形度必須相互面對。

我幫阿母擦完藥,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回想阿母幫晚年行動不便的父親洗澡,不也是經常要幫父親擦洗最私密的部位嗎?雖說他們是夫妻,有過最親密的擁抱、愛撫與交媾,但我猜想父親若是可以自己動手,他會願意每天讓妻子幫他洗澡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而我作為阿母唯一同住的兒子,遇上這種情形,好像也無可避免了,只能為阿母效勞了。也許以後有一天,她也會和父親一樣行動不便,我一樣無可避免必須幫她洗澡,幫她扶進浴室、幫她脫光衣服、幫她擡進浴缸,然後在她毫無遮蔽的身子上噴灑水花,擦抹肥皂……。──除非我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找來女看護來幫她,才有可能避免這種情況,但是女看護幫阿母洗澡,她就會感覺比較好一些嗎?還是身為兒子的我幫她洗澡會比較安心些呢?

好在濕疹在軟膏的治療下,得到良好控制,一個禮拜後便完全痊癒。此後,阿母又如往昔一般,洗好澡,穿條粉紅內褲,袒露胸乳就走出浴室。偶爾又跟我抱怨,父親又出現在公園鐵椅上,還是一下去就不見人影。有時阿母會問我,她甚麼時候會死?我總告訴她,她還會活很久,因為父親好不容易圖了個幾年耳根子清靜,一定不會讓她太早去煩他。阿母就說:「我正經給你講,後百我若過身,你要給你爸講,要來給我接,不通乎我找無人,知否!」阿母雖然後來也跟著公寓鄰居去拜佛、上教堂,亂信一通的,但到最後頭,她還是只願相信她老公,雖然她甚麼都不會也甚麼都不懂,但她知道這個世間上對她最好的人,除了她老公之外,還是她老公。

也許阿母就是這樣完完全全信任她自己的丈夫與她自己生養的兒子,因而在他們面前是可以毫無顧忌地裸露自己的身體,她的豐乳肥臀,年輕時的、青春老去時的,全都可以自然呈現,正大光明,毋須遮遮掩掩,隱隱藏藏,因為豐乳肥臀曾經胎孕過生命、滋養過生命、哺育過生命,那是身為母親天賦的創生能力,培蘊著生命的最初起源,也於是,豐乳肥臀原本就是天地間最美好的形象,──因著母親擁有最豐沛而偉大的創生力量。──而我何其幸運,我阿母從不吝惜於在我們父子兩面前展示這種偉大形像。

豐乳,肥臀,我的可愛、大方、自然的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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